城市的記憶

我對胡家院子的記憶，還停留在三十年前。當時我的母校河西學院和胡家園子毗鄰而居，那時候胡家園子就是我們的后花園。每到春天，胡家園子的梨花開得素凈而又妖嬈，我喜歡拿著書坐在樹下，滿眼都是梨花的身影，一片梨園就是一本博大精深的書，一棵梨樹就是一篇精美的散文，而那一朵朵梨花像是一個個靈動的文字，讓人感覺好像走進了世外桃源。偶爾，花瓣飄落在書上，似乎像是一枚輕盈的書簽，提醒我青春流轉歲月變遷。

很多時候，我的目光從一樹樹的梨花遷延到遠處的村落，看梨花飄飛處炊煙升騰，“柳色黃金嫩，梨花白雪香。梨花千樹雪，楊葉萬條煙，”春天的胡家園子美得像是一首詩，梨花如雨柳煙似夢。聽院落里孩子們的笑聲，聽雞犬之聲，便覺得煙火的日子里藏著幸福的味道。一個院子里上演著一種生活，其實每個院落都上演著大同小異的生活，只是一樹樹的梨花讓這個村莊多了幾分詩情畫意。

其實，那時候最期盼的還是胡家園子的秋天，到了深秋的時候，一樹一樹的梨兒掛在樹上，吸引著我們的目光。那時候的我們囊中羞澀，我們的目光總是跳過學校的圍墻纏繞在樹上，那一樹樹黃澄澄的梨子似乎就是被我們的視線烤黃的。某個傍晚，經(jīng)不起誘惑的我們便相約去“拿”，我們斂聲屏氣溜進園子里，又興奮又恐慌，樹上的梨子自然隨手拿來，樹下的胡蘿卜也逃不過我們的青春的手掌。偶爾被抓個正著，農人們也不會過分指摘。我們回到宿舍，吃著甜甜的梨子，脆生生的胡蘿卜，那種幸福感和自豪感油然而生，那是青春歲月里最繁盛的記憶。

這個秋天，當我走到胡家園子的門口的時候，還是有點恍惚。時光如風，三十年前雞飛狗跳的煙火日子逃遁了，像是曾經(jīng)灶膛里的那縷炊煙遠去了，歲月的天空風煙俱凈。能夠替我們看守過往的，就是那些老去的梨樹，一樹一樹的果實像是證明自己的存在。

門口，幾個碩大的漢字很有特色，好像是偏旁部首鬧了別扭，某個偏旁離家出走，像是一個任性而又膽小的孩子，一賭氣離開了家又沒有走遠，倒是成了一種藝術。我站在“古”旁邊，感覺自己就是一個偏旁“月”，那一瞬間，我只是一個偏旁而已?？墒腔仡^一看，“月”就在我的身后。我趕緊走出漢字，把偏旁還給漢字，把我還給自己。

漢字旁邊是幾座銅雕，是一群可愛的孩子們喚醒了我們的童年，滾鐵環(huán)、溜冰、放鞭炮、打牛兒等等，簡直是活靈活現(xiàn)周圍一群孩子在追逐打鬧，我似乎感覺那幾個用青銅雕塑的孩子也會加入他們的行列。我覺得那就是我童年的伙伴，似乎我們走在歲月深處了，而小伙伴依舊替我看守這童年的時光，不小心就把我落在時光的后面。

走進大門，行人三三兩兩，古老的梨樹依已經(jīng)到了用果實向秋天表白的時候了，采摘區(qū)幾個人正在打梨，孩子們喊著——下梨兒雨了。笑聲像是陽光一樣明亮，我也站在旁邊，撿了一枚軟兒梨，看著不大的個頭，上面斑斑點點似乎都是陽光的足跡，咬一口，甘甜入口，我想起了“冰天雪地軟兒香”詩句，似乎吃出了一種歲月感，也吃出了一種詩意。

也許沒有人說得清楚胡家園子的歷史。我覺得那應該也是一個從山西大槐樹下輾轉漂泊的故事，漂泊者疲憊的腳步奔波到了甘州這片土地上的時候，一定是一個秋天，當時正是“甘州城北水云鄉(xiāng)，每至秋深一望黃”的季節(jié)。他的腳步被一抹綠色牽絆，眼神被大片黃色暈染，視線被湛藍的天空牽引，那一瞬間他找到了家的感覺，那個胡姓的商人決定把自己也當做是一粒種子種在這片土地上生根發(fā)芽。他要在這個綠洲上重建自己的家園，讓樹木見證自己的堅守，讓自己見證樹木的成長。他知道，在這片依山傍水的土地上，只要是種子都會發(fā)芽，而唯有梨花才能釀成他想要的甜。也許當時只是想讓梨樹裝點自己的房前屋后，只是想讓自己的生活也像是梨樹一樣開花結果。他也許沒有想到，多少年以后，那些梨樹不但見證著家族的歷史，也藏著這座城市的記憶。我就想象著，那個時候，春天一樹一樹的梨花爬滿枝頭的時候，炊煙在枝頭彌漫，小狗小貓在樹下嬉戲，孩子在樹叢中玩耍，那一瞬間他們也許會想起自己遙遠的家鄉(xiāng)。

我穿行在梨樹叢中，五彩的鵝卵石鋪就的路上灑下斑駁的陽光，像是過往的綿密的光陰，在時光匆忙的腳步中，似乎唯有這片風景放慢腳步，讓城市的靈魂跟上。我想起了“梨花初點貼窗流，斜月笙蕭處處樓。醉里不知花是影，隔紗驚喚小揚州?！比绻谝粋€梨花飄飛的黃昏，那時候守著一樹一樹的月明，看一樹一樹的花開，煮一壺老酒，拿這座城市的歷史下酒，我一定是被梨花灌醉，看遠處萬家燈火，也許會錯把甘州當揚州。那時候我也像是詩人一樣感受“覺后不知明月上，滿身花影倩人扶”的那份灑脫。

而今，煙火的生活逃逸了，胡家園子成了一個休閑娛樂的好去處。亭臺樓閣精美別致，“先雪苑”、“融月苑”、“凝香苑”、“欖春樓”、“梨花書院“、“飲翠園”、“梨花道”等等，我被這些文字攙扶著，似乎走了大觀園一樣，曲徑通幽，移步換景，清香滿園，滿目風光。每棵梨樹，胸前都掛著標簽，長把梨、紅肖梨、軟兒、吊蛋子等等，很多梨兒個頭都小，可是靈魂深處都鐫刻著那份記憶力的甜蜜。滄桑的樹木大都上百年了，看著滄桑的容顏還抽出嫩綠的枝葉，與甘州這座城市一樣古老一樣年輕。在這兒，喚起了我童年的回憶，留住了城市的記憶。

當看慣了世間繁華，拿一本書，走進胡家院子，躺在樹蔭下，陽光的碎片擠兌著文字，文字的清香暈染著陽光，你就感覺觸摸到了胡家院子的前世今生?！袄婊ǖ琢钋?，柳絮飛時花滿城”這是她的前世；“一莊水竹數(shù)房書，千樹梨花幾壺茶”這是她的今生……

□吳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