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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出過的遠門

2021-03-24 08:34:49 智能朗讀:

老屋的土炕是用土坯和泥土筑成的一方長臺,如同母親溫厚的胸脯,如同父親寬大的手掌,承載著我們一家老小的晝憩夜寢,也演繹著祖祖輩輩的鄉(xiāng)土風情。母親說睡在土炕上那才叫睡覺,做的夢才叫夢,離開了土炕,她的瞌睡就開炸,她就頭痛欲裂,腦子里嗡嗡亂響,如遭五雷轟頂。我想領著母親到外頭去看看花紅柳綠的世界,她卻把根牢牢地扎在土炕上,離不開炕道里飄出的那個煙火味道。多少年來,母親嬌弱的身影一直在老屋里飄來飄去,一雙纏過的小腳始終邁不出半尺高的門檻。

一進入冬天的門檻,山里的日頭一天天軟下來,一把一把的干冷撲打在臉上,針尖一樣細的冷風再沒有消停過,往門縫里直鉆,母親多年的哮喘就像風箱一樣拉開了,覺得一夜之間嗓子里長出了好多根雞毛,她咳嗽連天,捂都捂不住,仿佛要把堵在嗓子眼里的雞毛全部咳出來。我急切地想接母親到城里住上幾天,她斷然回絕的語氣比一連串咳嗽還要厲害,“巴掌大的地方還沒有炕沿頭大,軟塌塌的冷床哪有熱炕暖和”,看來土炕的味道已經(jīng)滲到母親骨髓里了。我不再強求她到城里來,一座空山帶來的寂寞絕非一兩聲柳笛就能吹破。我只能隔三差五給她打電話噓寒問暖,電話那頭傳來的聲音越來越低沉喑啞,我要說上好幾遍,她才能聽出個眉目,我隱隱察覺到母親耳朵有些背了,人的衰老似乎就是從耳朵眼睛開始的。那天天快擦黑時,母親給我打來電話,握著話筒,我能聽見她明晃晃的喘息之聲,她說,“早上拿著一疙瘩樹根,想燒火卻怎么也填不進灶膛,晌午一瓢冷水全倒在茶壺外頭了,怎么一不小心眼前就堆上了一團稠稠的霧,劃也劃不開,撥也撥不走”。說到最后,母親的語氣明顯軟下去了,能感受到她情緒蒼涼,連一聲嘆息也沒有了往日硬朗。我心頭不禁咯噔一下,母親說出的每一個字都是活的,都朝我心里走來,我熱乎的心一下子變得冷涼,趕緊連夜租車回家。

到家時夜已闌珊,母親在土炕上翻來覆去,這次躺在自家土炕上她的瞌睡卻開炸了,以往天再黑她心里是亮亮堂堂的,這時天一下子黑到了心里,她心里的那盞燈滅了。母親整夜沒有合眼,心不住地咚咚直跳,眼皮也騰騰地跳,望著夜色黑了一層又一層,望著月色悄悄爬上了窗欞,她的夢還歪歪斜斜地流浪在遙遠的地方,她好像把一輩子的覺都在熱炕頭上睡完了,睜著云里霧里的眼睛,一直等到夜幕退去。我見識了母親瞌睡開炸的樣子,她迫不及待地要逃離這片黑色編織的網(wǎng),決定馬上出趟遠門,去看看云遮霧罩的眼睛。

在縣城醫(yī)院給母親看病的是個慈祥的老醫(yī)生,他頭上戴著檢查的儀器,很像一圈緊箍咒,聚光燈對準母親的眼睛,只看了一眼,他就滿臉興奮起來,好像母親得病是一件大喜事,他對著母親說,“老姐姐,你是個好人,好人有福報,再遲一分鐘你就趕不上這趟了”。聽他細說原委,我們方才知道,母親患的是老年性白內(nèi)障,眼下有一家喚作“健康快車”的慈善活動,正在定西專門給農(nóng)村的老人們免費治療,他們正把名單往上報送,幸運的母親最后一個登上了快車的通道。母親沒有聽過定西這個苦甲天下的名字,一臉茫然,看她的眼神,好像覺得定西就在天邊邊,離她好遠好遠。

我領著母親當天就乘火車前往定西,到達人頭攢動的火車站,火車從前方呼嘯而來,母親說火車過來時怎么比一陣旋風還快,長長的火車半天才從眼前消失,車過去好遠,轟轟隆隆的聲音還在耳邊鳴響,母親說火車比咱門前的公路還要長半截。她眼前徐徐展開的是一個完全陌生而又新鮮的世界,進入車廂,她好奇的目光四處探尋,眼前窄窄的過道里甚至容不下一個快意的轉身,這是她這輩子走過的最窄最長的路,大山深處布滿了血管一樣四通八達的小路,她走在那里簡直比手上的掌紋還要熟悉。此刻站在沒有岔路的過道里,她竟然迷失了方向,大氣都不敢出。我領著她在一個靠窗的位置上坐下來,她的每一個動作都是那么小心謹慎。我坐在母親的旁邊,給她指點著遠處的風景,從沒有出過遠門的她,心里漸漸被各種各樣的好奇所填滿。

剛過晌午我們便到達了定西,被安頓到一個大倉庫里頭。倉庫經(jīng)年風吹日曬,泥墻發(fā)白泛黑,里面沒有像樣的床,磚頭支起幾塊木板就算是床了。眼前晃動的全是白花花的頭頂,“高堂明鏡悲白發(fā),朝如青絲暮成雪”,望著一層皚皚白雪,我心里感到從未有過的溫暖,熱乎乎的聲音從四面洋溢而來,蒼老的笑容如花朵般隨處綻放。母親被安排到一個靠窗的位置,一大片陽光酣暢淋漓的照射進來,母親說我們屋后山坡上的日頭才叫日頭,這里的每一寸光芒都像針一樣扎她的眼睛。

我們剛剛收拾停當,一個非常漂亮的姑娘飄然而至,她笑靨如花,用手輕輕掀開母親的大兜襟衣裳,她把聽診器放到了母親心口。姑娘臨走時說明天早上做幾個檢查,下午就可以手術,讓母親安安穩(wěn)穩(wěn)的休息,一輩子沒有住過一天醫(yī)院的母親哪能安穩(wěn)得了?她心里的忐忑寫在了臉上。第二天就進行了手術,手術很成功,母親眼睛上纏著一層厚厚的紗布,躺在我的身邊,醫(yī)生說安心休息兩天就能亮亮堂堂的回家。我望著母親露出來的半截臉,只有被風往臉上吹了一輩子,才能生出那樣厚實的干澀和滄桑。多少年來我還沒有騰出過兩天時間陪伴過母親,一種愧疚襲上心頭。我撫摸著她的手,手背上青筋凸起,好像被她用過的一根一根的細繩緊緊纏繞著,大大小小的斑痕又像衣服上打滿的補丁,一大把滄桑烙在她的掌心里,摩挲起來好像撫摸著皸裂的樹皮,讓人心酸的一滴淚悄悄從心里流到了眼里。

暗無天日地兩天兩夜,不見日頭,不見星月,說長不長,說短不短,就像母親小時候哄我一樣,我也給她洗臉、喂飯、梳頭、穿鞋,我給她的是少得可憐的幸福,但她已經(jīng)很滿足,她更滿足的是她養(yǎng)了一個吃糧票的娃,她說我的說笑聲像一道道閃電,劃破了藏在她心里的一團團黑霧。

出院后我們乘坐大巴車先到蘭州,母親說去五泉山看看,我兩手提著大包小包,沒辦法攙扶她,她緊緊攥著我的胳膊,幾乎寸步不離。利索的跟風一樣的母親,上山下地,挑水擔柴,無所不能,但行走在這寬闊平坦的馬路上,她連腳后跟都站不穩(wěn),每一步下去都是小心翼翼,萬分拘謹,她好像找不見自己了??粗厣暇従徱苿拥膬蓚€影子,我突然覺得自己就是母親的一根拐棍,我也舍不得走快,連時光也似乎走的很慢很慢。風從山上吹下來,感到絲絲薄涼,路邊大樹上枝葉葳蕤,如歌的陽光輕吻著每一片綠葉,所有的葉子都拍著巴掌歡迎我們。有鳥聲稀稀落落的從樹上跌落下來,母親說城里的鳥叫沒有山里的稠,沒有山里的脆。

我知道母親去五泉山,就是為了燒一炷香而已,她逢廟就進,見神就拜,只要一進門,就趨步上前,香案上,積年的蠟扦淌滿燭油,裊動的煙霧升上房梁,幾位從拜墊上爬起的香客,在煙霧繚繞中低首作揖。母親想在正對著神像的蒲團上跪下來,顫顫巍巍的樣子讓人揪心,試了幾次,終不能雙腿跪下,只好兩手合十,單膝跪地。一番祭拜罷了,燃起一柱梵香,虔誠地插進香爐。她解開大兜襟上的一個盤扣,伸手從底襟衣兜里摸出一個手帕,層層解開,取出十元錢,恭恭敬敬地放入功德廂里。此處一片梵天圣境,禪意幽深,一度迷失的母親終于找見了自己。

從五泉山出來,母親沒有了寺廟里的自由自在,見人躲人,見樹躲樹,讓她最鬧心的是流水一樣的車流,鳴笛聲炸雷一般往耳朵里直鉆,躲都躲不開。她兩只小腳走在硬邦邦的路上,踏不出半點聲響,要使行走在綿軟的泥土里,飽滿的腳印有種生根般的扎實和安穩(wěn),這兒她邁出的每一步都是輕飄飄的,每一個腳印都沒有根。她四處張望,一個個高樓好像把天都頂起來了,比老家的大山還要高,大山還能望見山尖尖,我看見母親的目光一直往天上飄,飄的她頭昏眼花,她沒有看到樓尖尖,只看到城市上空喝醉了酒的夕陽,漲紅著臉,歪歪斜斜的向西邊走去。路邊的霓虹燈開始慢慢璀璨起來,各種連綿喧囂的聲音不斷涌滿耳際,母親的目光不知道要??吭谀抢?,她眼前何止是眼花繚亂?

夜幕徐徐地往下落,暮色從四面合圍過來,城市的夜晚比白天更燦爛更喧嘩,我們湮沒在色彩斑斕的一地燈流里,母親說她一輩子見過的顏色也沒有今天這么多。我們來到了一個星級賓館,我想讓母親睡一個比土炕還要舒適的囫圇覺。我攙扶著顫顫巍巍的母親走進了賓館大廳,不同檔次的價格金光閃閃的亮在那里,一字不識的母親認不出來,她認出來的只是繚繞在眼里的金碧輝煌,富麗堂皇,她認出來的是從這里進進出出的每一個人,舉止那么端莊,情調(diào)那么高雅,她寒磣的娃站在這里顯得格格不入。母親說:“娃,我們再尋個地方住吧”。我不知道如何寬慰我的母親,我把所有的錢攥在手心里,零零碎碎的湊一起也僅剩下區(qū)區(qū)四百塊,而房間最低價格是三百八十元,還需要留足明天的花銷,我也不知從哪兒來的底氣,對母親說了一句,“這是蘭州最低的價格,就在這兒住吧”。我身邊過來一個裊裊婷婷的姑娘,胸牌上看出她是大堂經(jīng)理,她對母親說:“阿姨,這兒就是蘭州最低的價格,您老放心住吧”。說完,她向我伸出了三根手指。就這樣,用了三百塊的價格,我領著母親走進了她這輩子度過的最豪華的一個夜晚。

第二天我們老早起來,去了黃河邊,母親目光里滿是驚嘆,她抬起頭看著河水對岸被高樓頂起來的天空,天空里飄滿了朵朵祥云,每一朵云都是朝著回家的方向飄。

□常得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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