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花

在隴中，有田間三俊之說。三俊者，苜蓿、蕎麥和高粱是也。

今年五月，我們——我和幾位高中同學——去會寧看望了一位十多年未曾謀面的校友。校友經(jīng)營著一家農(nóng)民種植合作社。我們?nèi)サ哪菐兹?，合作社里正在收割青苜蓿。聽到苜蓿這個字眼，幾句古詩就自天際悠悠然飄將而來：“盤中何所有，苜蓿長闌干?！薄笆ソ?jīng)佛偈通宵讀，苜蓿堆盤勝食肉?！薄榜R渡江頭苜蓿香，片云片雨渡瀟湘?！薄谑俏覀儾慌d起，持鐮拉車、走上地頭，開始了幾天“勞動再教育”的日子。

起先，我們刈割的是一大塊寬約五十米、長約兩百米的慢斜坡苜蓿地。時當初夏近尾，一走進正繁開著紫花的苜蓿地，那沖天的草腥味——草香味——那是植物正在奮力生長發(fā)出的氣息——就如霧一般會撲天蓋地涌來；那草腥味中又混合著苜蓿花的絲絲芬芳，淡淡的，隱隱約約，讓人直嗅鼻子；在花簇繁多的地方還能聞見一股股濃郁的蜂蜜的香馨沁人的味道。那種混合氣息溫暖、奇異、醉人，讓人舒暢、甜蜜和振奮，心里有種回到原始家鄉(xiāng)的溫暖。往往，我們緩干糧或晌午時——隴中莊稼人出山干農(nóng)活時于早晨九點左右在地里吃早餐，并略略休息一會，名曰“緩干糧”；又會于下午四點左右在地里吃喝一點，補充補充能量，名曰“緩晌午”——會隨便箕踞于已刈割過的空地之中的苜蓿把上，在這種如霧籠罩的草花之香中，周圍綠枝如林、紫花成幃，人宛然是身在了一片紫色的香海的漩渦之中；又頭頂之上天藍云白，身之近旁蜂蝶飛舞、蟲鳥歡鳴。那氛圍，想是就差自蓬萊去天庭所乘之仙槎了吧。

這塊苜蓿地整體長勢極好，枝稈矯健有力，花葉密繁競生。地中苜蓿枝如楊梢，高刺斜穿，蓬勃旺盛。其枝長者多半人高，有的長稈一枝高揚，如清蓮出水，亭亭玉立，可到人肩；有的長枝如刺蓬斜伸，宛若猿猴探手勾月；有的長枝彎腰下探，又若長鶴飲溪之狀。枝短頭低的，如荊棘叢集，相互糾纏，或盤腿相擁、親昵不休，又或三兩擁抱，歪頭低語。枝稈彎腰和高度長得中間的，又層差不一，落差無定；或頭高肩低，或鄰里探頭——這邊送笑，那邊招手——或袖舞裙揚、互相調(diào)惹……真是千姿百態(tài)，意境無盡，又于長短雜亂、斜正橫豎、紛紛攘攘中，渾然于一體。徐風拂來，那些長枝短條，相牽互拉，你拽我扽，齊齊舞動，一支支宛若是萬千根琴弦搖曳舞將了起來，合奏出一曲帶有淡淡憂傷而又高貴的黃土高原生命之曲，蕩漾在天地之間。而當大風吹來，苜?；ㄖη皳砗蟠?，挨挨擠擠，整塊地仿佛被一只無形的巨手陡然間硬生生拉長了、抻寬了，同時整塊地又似乎在猝然間長高了、沸騰了……于是，一片紫海就會在你眼前浪奔濤涌起來。那氣勢、那色澤、那景狀、搖心動魄的令人驚嘆。

苜蓿的葉，成倒卵形，小如蝌蚪，密密麻麻。苜蓿的紫色小花，花葉諸葛羽扇狀，五片成朵，其小與狀皆如壽陽公主梅花妝。紫色的花，墨綠的枝葉，日光閃爍其上，又花葉間晃動搖曳著陽光返光，使得五月間的苜蓿地又宛然是一夜星辰，蕩著紫、漾著暈、涌著香，讓人陶醉又迷離，驚嘆又貪享，感慨又沉思。

每日太陽出山后，各種蜂群就會嗡嗡在苜?；ㄈ~間穿梭起來。如果你不是閑得沒事去故意招惹或干擾蜜蜂們勤奮的工作，它們一定會把你當做自然界的好朋友，絕不會咬你蜇你。蜜蜂其實是個有趣的家伙，它戲弄人一般在你身前身后飛旋，嚇得你大氣都不敢出。有時，它會停在你的頭頂耳背，驚出你一身熱汗。有時，它還會落到你正在割草的汗涔涔的手背上，你看著它，它望著你——誒，小心，它的紅屁股一努一努，那是要放毒針的預熱動作吧——不過，別擔心，它熱情地采了你手上的汗滴后，又洋洋飛走了。伴著蜜蜂的，是各種翩翩起舞的蝴蝶：大的小的，胖的瘦的，黑的白的，紅的綠的，紫的橙的，黃的藍的，白底繡紅邊的，紅底帶黑紋的……這樣說吧，只要是世上有的顏色，世上有的彩色相搭的圖案、花紋和飾樣，這里的蝴蝶就都會有。這簡直是到了蝴蝶王國里趕上蝴蝶們在趕集；要說缺一位的話，就是莊生夢的那只太大的蝶還在路上逍遙，沒能及時趕到。蝴蝶也在戲人，它就那么花枝招展地在你眼前忽高忽低地飛舞，你要抓它時，它一個急閃；你住手了，它又忽忽閃閃舞到了你眼前；再抓，它又一個急趲。一只只像極了一個個美麗的少女，對你含情脈脈風情萬種，然而你去追她時，她卻宛然一笑，翩然飄去，惹得你心里貓急猴急。在蜜蜂與蝴蝶間飛舞的，還有不多的一些綠蜻蜓們。它們個個一身綠紗，闊圓的薄翼，幾近透明，長尾如身長，尾節(jié)狀，通身在陽光下閃著光，吱吱有聲。蜻蜓飛翔，不是直直向前。它們或是一上一下，一點點向前閃動，如同踩著什么鼓點一般；或是一前一后，如跳四步舞，進二退一，節(jié)節(jié)推進；有時候，它們還會停在空中好半晌，似在偵察什么，像極了一架架縮小了十萬倍的綠色直升機。我這才恍然大悟：人類最初創(chuàng)造直升機的靈感，原來正是緣于蜻蜓。苜蓿枝尖上，或這里或那枝，還停著一些不知名的小花鳥，它們總是像跳蹦床一樣隨苜蓿枝條上下閃將著，又呼朋喚友地歌唱著，或在枝間飛來跳去，賣弄著風騷。燕子也會貼著枝尖來來回回平滑、側(cè)飛、翻體，如空軍飛行大隊在表演節(jié)目。它們飛著叫著，鳴著舞著，扇動羽翼時擊起空氣激蕩，在苜蓿枝尖和其上空氣中——或者說在由蝶粉、花粉、塵埃、香氣組成的若有若無的霧嵐中——清晰地劃出了一道道墨綠的波痕和擊起了一道道紗皺般的漣漪。不知它們是在湊熱鬧還是在覓食，或是為這片比它的紫更為奪目的紫所陶醉。

這塊苜蓿地，地處川中，每天日出一直能曬到日落，因故陽光從早到晚總能轉(zhuǎn)角度地穿過苜蓿枝葉投下細碎花斑葉影，又能清晰地照出地面上各種動植物的情狀。地中最多的是大大小小的綠色的螞蚱們，它們?nèi)绾镒影阍谥﹂g在地上不停地跳躍，一只只面目永無表情。渾身綠透的紡織娘一動不動地伏在苜蓿枝上，如同凝固的草脂。紅的、黑的、黃的、藍的、花的、尖耳猴腮的、笨頭笨腦的、慌慌張張的、各種各樣形形色色的甲殼蟲或在急走，或在亂轉(zhuǎn)圈；也有一些顫顫巍巍伏在草尖，如在探險；還有一些試試探探攀爬在苜蓿枝上，偶爾張開華麗的翅膀，如孔雀開屏賣弄風騷。螞蟻，大小紅黑，種類頗多，它們永遠忙忙碌碌，只見這兩只抬著一條枝，那三只滾著一個什么白色的小卵，另一處又在打群架。貼地皮的大枝間時不時還能見到灰白蜘蛛網(wǎng)，大將軍藏在哪里卻看不到。鼴鼠拱起的丘垤時時會閃人腳，上面長有新草，撥開土堆，下面定有鼠洞。還有一道道土狗子拱起的小溜土垤礨空縱橫于苜蓿地中，彎彎曲曲，如縮小了的山巒。各種矮草在苜蓿下或簇生，或幾枝獨秀，因有苜蓿枝葉遮陽擋風，個個鮮嫩。又或這里或那里的一些苔蘚，像大地的針腳，泛著一種奇異的綠，仿佛有上萬年之久。有些水溝處或者還是多年前種夏田時的糞堆舊址之上，苜蓿明顯旺盛，簇生成團，枝葉翁郁，蒙絡搖綴，猶如一方綠洲。時時刻刻，地中四處不時會傳來黃鼠的鏘鏘口哨聲，處處又能聽得窸窸窣窣小獸物穿草而奔的動靜。幾處青蛙如同報時一樣，歇一陣就會發(fā)出幾聲古老的鳴聲，東吟西和，不急不徐，清清爽爽。又時時能見到色、形皆如土疙瘩一樣的陣陣奸雞在苜蓿間嘎嘎奔跑，幾只野雞呱嗒嗒偶爾飛起……

親愛的讀者，你可能會納悶，我為什么要濃墨重彩寫一塊苜蓿地？好，我告訴你∶因為一塊開花的苜蓿地，是黃土高原上夏季最醒目、最美、最夢幻的點綴。那種徹頭徹尾的一片紫，深沉而又張揚，觸目驚心，氣勢有著梵高的粗野；那一長溜一長溜緞子般的藍紫色，耀眼而柔婉，拂目撫心，又蕩著米芾云山的柔婉韻味。那種色韻，分明就是黃土高原人的雙重風骨：抗爭與珍惜。

□汪星輝